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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 人要不死,又将如何:爱欲、永生、死亡的哲学追问


不管他人的意志与行动多么坚强伟大,多么辉煌耀眼,你也同样能够拥有那样的意志与行动。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利用取之不尽的岁月来培养、造就那样的伟大意志,做出那样伟大的作为。这意味着,一切创造,都是可重复的。于是,不仅没有真正的开始和终结,而且也没有真正的伟大,因为一切伟大一旦成为人人可为的事业,它也就不再伟大。

没有开始与终结,则意味着没有时间与历史,因为时间和历史既要有起源性的开始,也要有超越性的终结。


人要不死,他的每次开始,都是徒劳的,都不是真正的开始,因为他能够且必定不断重复。他有无限岁月,不像我们会死之人只有一个人生,而是有无数个人生,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重来;更重要的是,相对于他的不死,他在这个世界里所意愿的一切东西都是临时的,但是,他又永远退不出这个世界,他在这个世界没有出路,所以,他没有全新的历程,他无法以带着全新希望的眼光去理解、看待这个世界的一切,使这个世界的临时事物呈显出某种确切的、绝对的意义。对他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些形态的不断变换而已,有似梦幻而没有可靠的意义。


对于没有时间与历史的人来就,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作所为,都是可以重复而可以相互替代。不管是秦始皇的蛮横独霸,还是汉武帝的雄才大略,抑或是慈溪太后的愚昧昏聩,人们都可以将之重现于任何时代,而不会被认为逆时代而动。因为对于没有时间与历史的人来说,时代无所谓进步与否。即便有进步与落后之分,落后者也无需急着迈向进步时代,因为他总有机会进入而不会错过;而先进者在进入了进步时代之后,也没有任何的理由阻止他退回到落后时代的生活,只要他愿意。这就如一个人逃出了其生活成长的暴政国家之后,没有理由阻止他从自由国家回到暴政国家旅游或生活,以便重新体验暴政的荒唐和自由的可贵,或者,哪怕只是为了好玩。况且这并不减少他享受自由的岁月——他有无数岁月。


实际上,在人人不死情况下,不仅每个人的“伟大”、每个人的“突出”会被复制、被重演,从而被抹平,而且由于相对每个人的无穷岁月,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只不过是不知晦朔的朝菌,实在不具有任何可靠性、绝对性,所以,世界的丰富多彩也将被抹平——它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明确而绝对的价值,都是可有可无的。换言之,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趣味阑珊,了无兴趣。如果说从无到有,也即从意识有所显现这个世界的事物、有所意愿这个世界的事物,才意味着开始自己的存在,那么,不死之人甚至都难以开始自己的存在,或者更确切说,都没有兴趣、没有激情去开始自己的存在。不死的你如何会带着全身心的激情投身于一个没有绝对性意义的世界呢?饿不死的你如何会带着饿狼般的渴望去追捕一头转眼就自生自灭的羚羊呢?不朽的你如何会带着出自你每根神经的冲动去抓住必定会在你手里腐朽的事物呢?一句话,你如何会带着满腔的热情去怀抱灰飞烟灭的虚无呢?




不朽的你对他人的帮助与谦让,也难以与自我奉献、自我克制沾上边,因为你这样做并不耽误你什么,不损失你什么。你倾囊捐赠,也谈不上慷慨,因为你有用不完的岁月去获得财富。你节衣缩食,朴素无华,也难膺节制之誉,因为进食并不是你生命的必须,而裸露于冰天雪地于你也丝毫无碍。你高瞻远瞩,让人类避免了许多愚蠢与悲剧,也难说你是智慧的,因为那只不过是在你身上流逝过的漫长岁月留给你的特别财富。甚至你的自由都是不健全的,因为你被抛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自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放下这个世界。因此,你不仅失去了像苏格拉底或耶稣那样向世人证明真理的绝对性的资格,而且你实际上也失去了面对这个世界的真正尊严,因为你无法给自己的生命划出底线,而你的任何抗争与捍卫,也难以避免不被视为演戏——因为你知道,一切对你的屈辱与不公,都不过像是飞虫叮咬,转瞬即逝。


实际上,你一旦不死,你几乎也就不再是会死之人的同类。虽然你依然生活在他们当中,依然与他们拥有共同的外在形像,但是,你已无法以他们的眼光和情感去理解、看待这个世界。


秦皇汉武求不死,主要是想让自己的功业与王朝能长久延续下去,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而,如果他们真的不死,他们会很快就发现,他们引以为自豪的所谓功业,很可能是后来失败的原因,或者被后来的历史事件掩盖得无影无踪。你南征北伐,君临天下,至尊至荣,然而不死的你会像福斯卡那样发现,天下事并不真正如你一个人的意志那样进行,因为天下人永远不会以你一个人的意志为意志。虽然在位高权重而又长生不老的你看来,只有几十年生命的芸芸众生,实在不过是些飞虫,但是,他们永远有他们自己的意志,也永远会按他们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他们永远不会按皇帝、国王、领主或任何其他类型的统治者给他们设计的幸福去追求和享用他们的幸福。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他人设计幸福。所以,你手中的王朝并非他们所必须的,所以,你至高无上的尊荣终究也是假的,你的权势因而也不可能因你的不朽而可永世延续。实际上,你一旦不朽,你也会很快失去兴趣去保持对一群生灭无常的芸芸众生的权势与优越。


你的恋人一旦知道拥抱她的是一双不朽的手,她不仅不会感到幸福和自豪,相反,一定会是恐惧与尖叫。因为相对于会死的身体来说,一双不朽的手就如一个没底的深渊,一个没边界的黑洞。最为重要的是,无人愿意以自己完整的爱换取片断的爱,无人愿意以自己一生全身心的爱去匹配“瞬间”的爱。



这些片段摘自新京报书评周刊的公众号,最初选自《文景》,作者黄裕生。

由于公众号没有回应我转载全文的请求,如果想看原文请大家点击这个推送链接:

https://mp.weixin.qq.com/s/btbVh-8rmLz8i7y28tZb8w


最近正好时常思考关于长生不死的问题。其起因是,在对于种种奇幻种族的设定中,我算是很彻头彻尾的“人类控”;一般我只爱设定和讲述人类的故事,也在人类的历史中得到震撼与共鸣。而对于精灵、吸血鬼、人鱼此类的不死族,我几乎从不敢设想或下笔,因为他们的长生让我有一种距离感,甚至让我觉得不可理解——我乐于参照我们现有的历史而创造架空故事,而人类的历史显然不能让我想明白一个长生种族的社会关系:他们如何看待长辈、后辈和亲人,他们是否还存在某种追求与理想,以及他们将如何看待世事变迁,如何认识这个和他们一样长久的星球。


关于这篇文章,很坦率地说我并不了解哲学。作者对永生的态度也大半是负面的,但给我提供了很多脑洞并且能够促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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